歐洲

【大師講堂】查禁敵國文化不值得推崇　但烏克蘭有燃眉之急

馬毅仁（Ian Buruma）　 2025年01月18日 07:00:00

對我們這些崇尚普世人文主義的人來說，這種文化沙文主義即使不是偏執，也顯得狹隘。

～《紐約書評》前編輯、作家馬毅仁（Ian Buruma）　

2022年，立陶宛時任文化部長凱瑞斯（Simonas Kairys）認為，表演俄國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經典芭蕾舞劇《胡桃鉗》不再是慶祝聖誕季的適當方式。立陶宛是烏克蘭的堅定支持者，而認為俄羅斯文化無法與俄羅斯帝國主義完全分離的凱瑞斯則呼籲，進行「心理隔離」，也就是「文化的去殖民化」。

而在去年年底，新任文化部長比魯提斯（Šarūnas Birutis）宣布他喜歡柴可夫斯基的音樂，也沒有理由去禁止它。一些立陶宛人表示贊同，其中包括另一位前文化部長，他表示，「我們與蘇聯勢力鬥爭的目的，是為了獲得不禁止任何事物的自由。」

立陶宛圍繞《胡桃鉗》的爭論，與烏克蘭的爭論類似，不過通常更加激烈。 2023年，基輔市議會決定，不得在公共場合展示任何俄羅斯音樂、戲劇、書籍和藝術作品。普希金（Alexander Pushkin）這位俄國最偉大詩人的雕像因此被從各類公共場所移除。

當然，出於愛國情緒而查禁敵國相關藝術作品的做法並非今天才有。一戰期間，一些英國人曾希望禁止演奏德國音樂，甚至有人提議用英國製鋼琴取代德國產品。

而二戰爆發後，音樂在英國所扮演的角色則截然不同。英國著名鋼琴家哈絲（Myra Hess）在倫敦舉辦了多場著名的午餐音樂會。身為猶太人，她認為演奏德國偉大作曲家的音樂並無不妥。對她以及那些蜂擁而至的倫敦聽眾來說，莫札特、貝多芬和巴哈不僅屬於德國，更屬於全世界。

在納粹德國，官方場合（如希特勒的生日）也會演奏同樣的音樂以彰顯德國文化的優越性。當時最著名的德國指揮家福特萬格勒（Wilhelm Furtwängler）並不質疑德國音樂的崇高地位，但他不是納粹。在他看來，偉大的音樂可以讓人超脫於政治和戰時宣傳的影響，因此他拒絕離開自己的祖國，也並未停止在德國演出。

納粹也從未全面查禁「敵對文化」。在整個二戰期間，莎士比亞的戲劇都在德國上演，儘管《威尼斯商人》帶來了一些問題：猶太放債人夏洛克或許會喚起人們略顯過多的同情。

戰時宣傳的目的之一就是醜化敵人，將他們描繪成非人類。 1941年12月之前，好萊塢電影在日本（以及德國）極受歡迎。但珍珠港事件後，日本政治宣傳機器將美國人描繪成了「魔鬼和野獸」，而後者那些惡毒和粗鄙的文化產品則被迅速查禁。

那麼禁止另一個國家的藝術作品，是否是個好主意呢？從原則上看，答案是否定的。柴可夫斯基不能為俄羅斯總統普丁的侵略戰爭負責。不讓大眾欣賞偉大的藝術作品會產生狹隘、地方化的影響，而貝多芬、莎士比亞和托爾斯泰等藝術家本身就是超越國界而存在的。

不過，烏克蘭人也許應該得到一些寬容。英國在二戰期間並未面臨遭遇德國文化統治的危險，更別說被強行同化了。而普丁則希望建立一個更廣闊的俄羅斯世界。在這個世界中，周邊國家都聽命於克里姆林宮，這些國家的文化在官方場合被矮化為民間舞蹈，對烏克蘭作為一個獨立國家的生存構成了根本性威脅。

直到最近，烏克蘭各大城市的精英階層還在講俄語，而非烏克蘭語，前者甚至是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的第一語言。而普丁與大批俄羅斯人一樣，將烏克蘭人視為更廣大俄羅斯世界中的少數民族，甚至將在烏克蘭的「特殊軍事行動」宣揚為「團結俄羅斯人民」的舉措。愛沙尼亞人、立陶宛人、拉脫維亞人和波蘭人也有理由擔心可能被俄羅斯母親強行擁抱，畢竟這種情況以前發生就過。

談到文化去殖民化，烏克蘭與歐洲在亞洲和非洲的前殖民地有相似之處，當地有些菁英也確實被英國化或法國化了。但更好的比較應該是1910-1945年間日本帝國統治下的韓國，這段期間韓國人與其說是殖民地的臣民，不如說是備受鄙視的二等公民。在日本帝國統治後期，他們甚至被迫取日本名字，並以日語接受教育。

在日本戰敗後，那些幾乎完全剝奪了自身身分定義的韓國人抵制一切日本事物，也因此縮窄了文化視野。直到1990年代，日本電影、漫畫、流行音樂和文學作品才開始重新進入韓國，但並不總是被接納。

對我們這些崇尚普世人文主義的人來說，這種文化沙文主義即使不是偏執，也顯得狹隘。但韓國民眾曾經為了作為一個民族的生存而鬥爭。文化曾經是個生存攸關之事。

這對當今的烏克蘭人亦是如此。儘管烏克蘭與俄羅斯的音樂、藝術和文學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，排斥這些作品也並不能促進烏克蘭的普世人文主義，但烏克蘭人還有更迫切的問題需要解決：他們必須努力維護自己獨特的語言和文化，還有自己的政府。一旦確保了自己的主權，那麼烏克蘭人，還有立陶宛人，就沒有理由再害怕普希金的詩歌或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了。

馬毅仁（Ian Buruma），作家，最新著作是《斯賓諾莎：自由的彌賽亞》（Spinoza: Freedom's Messiah，暫譯）

（本篇翻譯由PS官方提供，責任編輯：國際中心）